咸丰八年冬,闽北山区。
一辆满载粮秣的骡车,沿着蜿蜒的山道,吱呀吱呀地向建宁府城方向行进。
沈葆桢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袍,坐在车辕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过沿途的村庄、田垄与行人。
他本可凭儿子沈玮庆在信中的安排,在邵武府便亮明身份,由光复军一路护送至建宁。
但那篇石破天惊的《海权时代》,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
他决定隐匿行迹,就以一个普通读书人的身份,用自己的双脚和眼睛,去真实地丈量、审视这片被“粤匪”占据、却传闻中秩序井然、生机勃勃的土地。
他想知道,光复军的“新政”,究竟给这片土地和其上的人民,带来了怎样的变化。
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确实让他看到了许多“新鲜玩意儿”,心中震动不已。
最直观的,是屯垦的规模。
他亲眼见到,在闽北的山间盆地、河谷地带,大片大片的荒地正被开垦出来,无数人正在田间地头忙碌。
与车夫攀谈才知,这些人里,竟有相当一部分是翼王石达开当初从安徽、浙江带出来的老部下家属!
光复军实行“精兵简政”,将队伍中老弱妇孺、不适合征战者剥离出来,连同部分伤愈士兵,组成“屯垦营”,就地安置,分给田地,令其耕种。
车夫啧啧称奇:“听说有好几万人呢!都是跟着翼王从老家出来的,分了地,心就定了,当兵的在外面打仗也踏实!”
“这叫……叫什么‘军属优待’!”
“军属优待?”沈葆桢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
“是,就叫这个词,宣讲队的人说过,不仅是跟着翼王的老兄弟能享受这个优待,咱们福建人,只要去参加光复军,全家都会有这个优待。”
车夫炫耀一般道:“我儿子,现在就在新兵营训练,我能运粮,就是靠了军属这个身份。”
沈葆桢听着心中暗惊。
这个军属优待,可太妙了。
以往流寇作战,携家带口,既是累赘,也易生乱。
石达开此举,非但解决了包袱,更将数万与军队血脉相连的人口牢牢扎根于新占区,化为了最稳固的后方基石。
有了恒产,方有恒心,军心士气自然稳固。
更为关键的是,在基层,这些军属将成为光复军统治地方的重视拥趸。
这一猜想,也在他看到了光复军在地方推行的税赋新政中得到了印证。
光复军推行的“纳税新制,完粮纳税”,以及这套制度对乡村基层权力结构的潜移默化的重塑。
让他的内心,震动不已。
作为深谙传统王朝治理之道的官员,沈葆桢太清楚“皇权不下县”之说在清代早已名存实亡。
摊丁入亩之后,人口激增,基层行政事务繁杂,胥吏队伍恶性膨胀。
州县官员往往依赖乡绅、胥吏乃至宗族势力来管理乡村、征收赋税,由此滋生了无尽的盘剥与腐败。
胥吏借机敲诈,富户成为重点勒索对象,税收实际负担数倍于法定额度,中小地主破产、自耕农逃亡之事屡见不鲜,这正是太平天国运动能一呼百应的深层土壤。
他不由得想起曾国藩、骆秉章、左宗棠等在湖南的实践。
为支撑湘军的饷银,他们开创性地利用“士绅”力量,设立“公局”,征收“厘金”,整顿赋税。
绕过腐败的胥吏系统,甚至架空部分地方官员,形成了所谓的“公局政治”,士绅权力空前扩张。
这才使得湖南财力暴增,支撑起数万湘军的作战。
这已是清廷体制内一种无奈的、借助地方精英的治理创新。
然而,光复军治下的建宁府,做法却更为彻底,也更为……“怪异”。
沈葆桢看到,各村镇设有“乡公所”,但主事者并非传统乡绅,而多是军属或有威望的本地良民,由光复军后勤部门直管。
还有穿着统一制服,戴着袖章的的“宣传队”在田间地头,用最质朴的福建方言,向围拢的农民一遍遍讲解新的税收政策:
“田多的多交,田少的少交,没田的不交”、“粮食直接送到乡公所,按官斗过秤,当场给收据,绝无苛扣”。
这些军属,因其家人在前线,与光复军利益深度绑定,且在新政下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故而执行力与忠诚度极高。
他们组织人手,丈量田亩,建立鱼鳞图册,一切都力求公开透明。
更令他惊讶的是,没有随意摊派的徭役,但到了农闲,乡公所会组织民众兴修水利、挖塘筑坝,言明是为本乡本土谋福利,故而民众积极性颇高。
整个过程,没有胥吏的敲骨吸髓,没有乡绅的层层转嫁,也没有强迫的徭役摊派。
有的,是清晰简单的规则,是相对公平的负担,是看得见的公共服务。
沈葆桢站在一处正在加固的河堤上,看着下面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心中波澜起伏。
他意识到,光复军正在用一种近乎“釜底抽薪”的方式,瓦解着延续千年的乡村权力结构。
他们不是依靠某个阶层的精英,而是试图建立一套直接与底层民众对接的、去中介化的治理体系。
税赋公平了,中间盘剥消失了,农民负担减轻,自然拥护。
也正因如此,他一路行来,看到各处征兵点前,报名参加光复军的福建本地青年竟异常踊跃。
这不仅仅是《光复新报》宣传的感召,更是这套新制度给普通百姓带来了切身的、看得见的利益与希望,让他们愿意为之而战。
“石达开啊,石达开,你难道是汉高祖明太祖式的人物吗?”
沈葆桢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举措,都不是简单的“争民心”,而是在培养新的统治基础!
对比湖南左宗棠依靠“士绅”改革,光复军则更像是依靠平民阶层进行了一场不流血的基层革命。
前者是旧框架内的修补,后者则是彻底的颠覆。
孰优孰劣,沈葆桢一时难以断言,但光复军展现出的这种强大的基层组织动员能力和深入底层的控制力,让他感到心惊,也隐隐看到了一种全新的可能性。
几天后,骡车抵达建宁府城。
眼前的景象再次出乎沈葆桢的预料。
城门守卫森严却井然有序,并无扰民之举。
城内街道整洁,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竟比他在广信时见过的许多府城都要繁华热闹几分!光复军治下,商业非但没有凋敝,反而愈发繁荣?
他想起湖南靠“厘金”聚财,莫非光复军也有类似举措,且管理得更有效?
他没有立刻前往统帅府递上名帖求见石达开。
而是在城内寻了一间干净的客栈住下,向店家要来了纸笔。
他需要将这一路的观察、思考,与自己所熟知的明清税收制度、地方治理变迁,做一个系统的梳理和对比。
坐在窗前的书案旁,沈葆桢凝神静思,然后缓缓磨墨。
他深知,空手而去,无非是仰人鼻息。
若要获得重视,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石达开广西出身,虽雄才大略,见识超群,但对于这延续数百年的帝国地方治理痼疾,尤其是税收体系的精微复杂之处,未必有他这般浸淫官场多年的全局视角和切身实践经验。
这份融合了他的见闻、思考与对策的《地方税制沿革与光复区治理刍议》,便是他沈葆桢的晋身之阶,也是他准备献给石达开的第一份见面礼。
笔尖蘸饱浓墨,落在洁白的纸笺上,一行沉稳有力的楷书缓缓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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