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黑风谷,幽冥的背面。
此地是连忘川浊流都避之不及的绝域,永恒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污血,吞噬一切光芒与声音。
此刻,一道暗影正贴着嶙峋如鬼牙的岩壁急速滑落,无声无息,正是断了一臂、道袍破碎、浑身冒着不祥污血的南极仙翁。
他仅存的手死死捂着一个布满裂纹的玉符,符中一点摇曳的秽念紫火随时欲破符而出。
“孽障!反噬其主!”
南极仙翁怨毒地低吼,玉符上的裂痕再次蔓延,那秽念紫火猛地一涨,灼烧着他焦黑的手掌。
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形失控,如一块陨石般狠狠砸进下方翻滚的、散发着浓烈腥腐气息的忘川浊流边缘。
污浊的浪头瞬间将他吞没、卷走,只在礁石上留下一滩冒着气泡的、粘稠的污血。
污血中,那缕微弱的秽念紫火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竟从血泊中悄然剥离,贴着湿滑的岩石,扭曲着、贪婪地钻入了岩壁深处一道不起眼的缝隙——那缝隙,直通轮回井最污秽、最无人监管的底层渊薮。
而在更高处,谷底一面陡峭如镜的黑色岩壁上,半枚断裂的弑神钉深深楔入岩石。
钉身缠绕着粘稠的黑气,不断有污浊如脓的血珠从断裂处渗出,滴落在下方的岩石上。
嗤嗤作响中,坚逾精铁的幽冥岩竟被迅速腐蚀出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孔洞,孔洞边缘蔓延开蛛网般的黑色纹路,纹路中心,是如同活物般缓缓旋转、吞噬着周围一切光线的微型黑斑。
一股令人神魂冻结的恶意,正以此为温床,悄无声息地滋长。
北俱芦洲,化戾学宫前。
短暂的死寂被一声裂帛般的脆响打破。
熊罴怀中,阿猛那焦炭般的残躯上,一道刺目的暗金裂痕骤然迸开!
如同沉睡地心的熔岩找到了出口,汹涌的暗金烈焰猛地从裂缝中喷薄而出!
这火焰没有灼热,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焚尽万物的霸道意志。
“嗬……嗬……”
低沉、破碎、完全不似活物的嘶吼从火焰包裹的残躯深处传出。
在无数妖族战士惊骇的目光中,那焦黑的躯壳在暗金火焰里扭曲、挣扎、生长!
破碎的骨骼被强行接续、拉长,焦皮剥落,露出底下新生却覆盖着暗金火纹的粗糙皮肤。
一头比原先更加高大、几乎顶到学宫残破门楣的犀牛巨妖,在烈焰中摇摇晃晃地站起。
它的双瞳不再是兽类的浑浊,而是两团熊熊燃烧的暗金火焰,充满了狂暴、痛苦和无尽的迷茫,倒映着山下集结的妖族,也映着熊罴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
“阿…猛…?”
熊罴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回应他的是震耳欲聋、饱含无尽痛苦与毁灭欲望的咆哮!
化身巨妖的阿猛猛地低头,那根新生的、缠绕着暗金烈焰的粗壮独角,如同失控的战锤,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离它最近的、几个集结的狼妖战士狠狠撞去!
速度快如闪电!
“拦住他!”熊罴目眦欲裂,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暗金妖焰瞬间覆体,巨掌凝聚着沛然巨力,化为一道燃烧的壁垒挡在阿猛冲击的路径上。
然而,阿猛此刻的力量远超从前,缠绕其身的混沌烈焰更是蕴含着一丝归源道种的霸道威能。
轰隆!
熊罴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蛮荒巨力混合着灼魂的剧痛狠狠撞在掌心,整个人如遭雷击,竟被硬生生撞得向后滑退,双脚在坚硬的冻土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那暗金独角擦着他的臂甲掠过,带起一溜刺目的火星和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
“吼——!”
阿猛一击受阻,狂性更炽,暗金火瞳锁定了前方密集的妖群。
它四蹄践踏大地,学宫废墟的地面蛛网般碎裂,庞大身躯再次启动,如同一座失控的烈焰战车,要将前方一切生灵碾碎焚尽!
集结的妖群一阵骚动,恐惧瞬间压过了精诚火种。
“结阵!困住他!那是阿猛!别下死手!”
熊罴强忍着手臂灼伤的剧痛,嘶声咆哮,声浪滚滚。
无需更多命令,赎罪营残存的老兵反应最为迅捷。
经历过无数次血战的默契在这一刻爆发。
数头体型壮硕的熊妖、象妖怒吼着踏步上前,周身妖力毫无保留地喷涌,与后来涌上的其他妖族战士的力量瞬间勾连。
一道混杂着土黄、青灰、血色的混沌妖力屏障在阿猛冲锋的路径前仓促成型,厚实如城墙。
轰!
又是一次惊天动地的碰撞!
暗金烈焰与混沌屏障激烈对撞、湮灭。屏障剧烈凹陷,光芒狂闪,结阵的妖族战士齐齐喷出一口鲜血,但终究没有被撞穿。
阿猛庞大的身躯也被反震之力震得一个趔趄。
它狂怒地甩着头,暗金火焰如同失控的瀑布向四周飞溅,几头躲闪不及的小妖沾上一点,立刻发出凄厉惨叫,皮毛瞬间焦黑,被那火焰如跗骨之蛆般灼烧、吞噬!
痛苦的哀嚎撕扯着每一个妖族的心。
“犀角!锁链!”
熊罴已趁机再次扑上,不顾那灼魂的烈焰,燃烧着暗金妖焰的巨掌狠狠抓住了阿猛那根巨大的暗金犀角。
角上传来恐怖的高温和狂暴的抗拒之力,灼烧得他掌心皮开肉绽,冒出青烟。
但他咬碎了牙关,死不松手。同时,几条粗大的、闪烁着禁锢符文的玄铁锁链在指挥下如同灵蛇,从几个刁钻的角度缠向阿猛的四肢关节。
这些锁链由化戾学宫特制,本是用来束缚最狂暴的戾兽。
然而,阿猛身上燃烧的暗金火焰猛地一涨!
符文锁链刚一接触,上面的灵光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迅速黯淡、消融,坚韧无比的玄铁竟在火焰中迅速软化、变形!
阿猛奋力一挣,数条锁链应声崩断!
断裂的铁链如同烧红的烙铁四散飞溅,再次引发一片混乱和惨叫。
“不行!那火…那火能焚尽法力!”
负责操控锁链的妖族术士惊恐大喊,他手中的法器已经焦黑一片。
“用‘精诚’!引动他心底的火种!唤醒他!”熊罴死死抱住阿猛疯狂扭动的脖颈,对着所有妖族战士嘶吼,声音在阿猛震天的咆哮和火焰的噼啪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定,“想想他为什么叫阿猛!想想我们为什么站在这里!把你们的‘心念’…传递给他!”
这吼声如同惊雷,劈开了恐慌的阴云。
山下,那些眼中跳动着精诚火种的妖族战士们,凝视着昔日袍泽如今可怖的模样,看着熊罴在烈焰中死死支撑的背影,一股悲怆而灼热的力量瞬间在胸中炸开。
“阿猛——!”
一头曾与阿猛在战场上背靠背厮杀的狼妖老卒,第一个发出了泣血般的咆哮。
他闭上眼,不再看那可怕的火焰,不再恐惧,只是将全部心神,将记忆中那个憨厚沉默、总挡在最前面的犀牛妖形象,将他守护同袍、向往安宁的执念,毫无保留地投射出去。
一点微弱的、金红色的光点从他胸口浮现,微弱却执着地飘向狂乱的阿猛。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点!
沉默集结的妖群上空,骤然亮起了一片金红色的星辰海洋!
那是数千妖族战士以自身精诚信念点燃的心念之火!
汇聚成一道温暖而磅礴的意志洪流,无视了狂暴的暗金烈焰的阻隔,温柔而坚定地涌向被痛苦和混乱吞噬的阿猛!
“吼…?”
阿猛疯狂冲撞的动作猛地一滞。
那些金红色的光点,如同最温柔的雨丝,落在它燃烧着暗金烈焰的庞大身躯上,也落入了它那被狂暴和痛苦填满的意识深渊。
一幕幕模糊却无比熟悉的画面在火焰深处闪现:风雪夜,巨大的犀牛妖小心翼翼地将冻僵的幼崽拢在温暖的腹下;战场上,他笨拙地用身体为受伤的熊罴挡开致命的刀光;学宫的篝火旁,他对着讲述新秩序的烬,懵懂又渴望地点头…那是被遗忘的“阿猛”,是他深埋心底、从未熄灭的守护之念!
“呜…”
一声低沉、浑浊、仿佛穿越了无边混沌的痛苦呜咽从阿猛喉咙深处挤出。
它庞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那焚烧一切的暗金火焰如同遭遇了克星,骤然明灭不定,狂暴的气息开始剧烈波动、衰减。
覆盖身体的暗金火纹如同退潮般,向着它额头中央那根巨大的独角汇聚、内敛。
最终,所有的火焰都收缩进了独角顶端,凝聚成一颗核桃大小、稳定燃烧的暗金火核,如同第三只眼。
那双燃烧的巨瞳里,狂暴的火焰逐渐褪去,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迷茫与痛苦,还有一丝…属于“阿猛”的、微弱却真实的茫然。
它庞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轰然跪倒在熊罴身前,头颅深深垂下,粗重的喘息带着呜咽,滚烫的泪水混着黑色的灰烬,砸落在焦土上,嗤嗤作响。
熊罴喘着粗气,松开已经焦黑见骨的手掌,看着跪地的巨兽,看着它眼中那熟悉的痛苦和茫然,巨大的悲伤和一丝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
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同样伤痕累累的大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按在了阿猛那依旧滚烫、布满新生火纹的粗糙额头上。
“回来就好…兄弟。”
熊罴的声音嘶哑低沉,却重逾千钧。
南赡部洲,横断山脉西南,林家秘窟旧址。
曾经的阴森巢穴已在多次大战中崩塌大半,只余下扭曲的岩石和焦黑的痕迹。
此刻,这片废墟深处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数十个身披残破林家服饰的死士,如同腐朽的傀儡般围成一个诡异的阵图。
他们眼神空洞,皮肤下蠕动着可怖的凸起,口中念念有词,干枯的手指不断将一团团蠕动着的、散发污秽灵光的黑色蛊虫投入阵图中心。
每一只蛊虫投入,都引发阵图一阵幽光闪烁,秘窟深处残留的、源自佛道冲突的法则裂痕便被撕开一丝,一股粘稠、冰冷、充满恶意的气息从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与噬灵蛊的污光交融,无声地污染着上方星网节点的根基。
“加快!引‘秽念’入星络!为仙翁开道!”
为首的死士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吼,他半边脸已被噬灵蛊蛀空,露出森森白骨。
就在阵图幽光大盛,那道法则裂痕被强行撑开一道缝隙的刹那——
轰!
一道浑厚凝练、带着大地脉动韵律的土黄色光柱,如同天神掷下的巨矛,精准无比地从秘窟崩塌的穹顶缺口贯入!
光柱核心,正是墨衍操控的万象晷仪!光柱瞬间笼罩了整个邪异阵图。
“滋啦啦——!”
被光柱笼罩的噬灵蛊发出凄厉的尖啸,如同泼上热油的积雪,污秽的灵光迅速黯淡、消融。
运转的阵图猛地一滞,幽光剧烈扭曲。那些死士身体剧烈抽搐,皮肤下的凸起疯狂扭动,仿佛受到了致命刺激。
“地脉…反制?!”
为首死士惊骇抬头,白骨森森的脸上肌肉扭曲。
墨衍的身影悬浮在破损的穹顶之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半身石化的部分在星络金光的压制下不再蔓延,却如同沉重的枷锁。
他左臂僵硬地垂着,仅靠右臂单手操控着悬浮的万象晷仪。
盘面上,代表此处地脉能量流向的线条剧烈波动着,清晰标记出阵图核心的“眼”以及上方星网节点最脆弱的“经络交汇处”。
他咬紧牙关,额上冷汗涔涔,强忍着石化带来的灵魂撕裂感和强行催动新生晷仪的巨大负荷,右手指尖在晷仪核心符文上急速划动、牵引。
“地缚!脉锁!”
随着墨衍沙哑的敕令,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鸣。
秘窟地面剧烈震动,数十条由纯粹土行灵力构成的粗壮锁链破土而出,如同巨蟒缠向阵图中的死士和那些残余的噬灵蛊!
同时,晷仪投射的土黄色光柱骤然分化,化作数道更细密的光索,无视空间阻隔,沿着地脉与星络的隐秘联系,精准地缠绕上被污染的上方星网节点,强行将那丝丝渗透的秽念气息逼退、封锁、净化!
“啊——!”
死士们在土灵锁链的束缚和噬灵蛊反噬的痛苦中发出非人惨叫。阵图光芒急速黯淡。
墨衍身体一晃,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操控晷仪的右臂微微颤抖,眼中却锐芒如电:“节点污染已遏制…清除残余!”
他急促地对下方配合的工造府匠人下令。
这场无声的较量远未结束,万象晷仪的光辉在废墟上明灭,如同风中之烛,却顽强地钉死了这片污秽的源头。
幽冥地府,轮回井最底层,无光之域。
这里是三界污秽沉淀的终极渊薮,粘稠如实质的怨念、业力、无间瘴气混合成翻滚的恶浊泥潭,散发出令金仙也要腐朽堕落的恐怖气息。
那缕微弱的秽念紫火,如同归巢的毒虫,悄无声息地钻透层层污浊,终于抵达了这片死寂的终极之地。
它没有消散,反而像是回到了力量的源泉,猛地明亮了一瞬,贪婪地汲取着周围无边无际的黑暗恶意,火苗微微涨大了一丝。
就在这时,泥潭深处,一点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暗金光芒,如同沉睡亿万载的心脏,极其缓慢地搏动了一下。
光芒的来源,隐约是一块被重重污秽覆盖、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石胎碎片。
这搏动微弱,却带着一种亘古洪荒的韵律,瞬间吸引了那缕秽念紫火的全部“注意”。
紫火摇曳着,带着一种本能的贪婪和试探,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着那点暗金光芒靠近。
它如同最谨慎的猎手,在绝对污浊的掩护下,悄然尝试着触碰、缠绕、渗透那点微光。
暗金光点依旧缓慢地搏动着,似乎并未察觉这恶意的临近,又或者,它亘古的沉睡尚未被完全唤醒。
紫火得寸进尺,丝丝缕缕的秽念紫气如同触手,开始尝试着侵入金光内部。
渐渐地,在那片绝对黑暗的污浊核心,一点极其微小、却无比诡异的紫金星芒,如同沉睡的毒瘤,悄然成型。
它缓缓旋转着,一边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无穷的污秽与恶意,一边无声地尝试融合、侵蚀、最终掌控那点沉睡的暗金光芒。
轮回井底,那象征着寂灭与新生的搏动,似乎带上了一丝不祥的杂音。
这星芒,便是未来所有风暴孕育的黑暗胚胎,在无人知晓的深渊之底,等待着撕裂新纪元晨曦的那一刻。
一人之下:我开启了神话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