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道横行小说 > 大宋文豪 > 第395章 莫问戎庭苦
  翌日,天光未亮。

  陆北顾早早在州衙安排的馆舍中醒来。

  洗漱完毕,他先穿上最里面的麻衣内衬,然后将沈括制作的那件类似魏晋“两当甲”形制的软链甲套在上面。

  沈括的手艺本就巧夺天工,再加上他自己也怕死,所以给两人制作的软链甲用料都极为扎实,全是从胄案工坊仓库里挑的上好精钢,皮襻则由坚韧的牛皮绳制作而成。

  这件软链甲虽然穿上去感觉挺沉,但外表看起来并不臃肿,能够在有效保护他们的躯干部位免受流矢攻击的同时,对短兵的劈刺也有一定的防护效果。

  这也多亏了沈括在胄案任职才有这个资源,不然的话,在钢材受到朝廷严格管控的大宋,其他人就是想制作这种软链甲也压根找不到合适的材料......粗铁或者精铁,制作出来的甲链都极为笨重,跟精钢制作的甲链天差地别。

  从理论上讲他们私制甲胄肯定违禁的,但实际上只要罩的衣衫足够厚,从外面并不怎么能看出来,再者说了,举报就举报,在麟州这种地方有甲胄在身对于保命来讲非常重要,被举报总比丢了性命强。

  陆北顾在软链甲外穿了一件很厚的白色中单以及一件绢衫,最后才换上那身洗干净了的御赐绯袍,仔细系好金荔枝带,悬上银鱼袋,对铜镜整理衣冠。

  镜中人虽面带些许倦容,但目光沉静,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相比于去年,眉宇间更添了不少沉毅之色。

  “史书写大将,常以‘毅重’形容,看起来生死之事经历的多了确实会如此。”

  陆北顾心中暗想着。

  馆舍外,早有麟州派来的胥吏无声候着。

  在被带去简单用过些当地粗糙却实在的早膳,也就是糜子粥与烤饼之后,他便出了州衙。

  陆北顾见到“管勾麟府路军马公事”的郭恩一身戎装,正在州衙门口,带着一队约五十人的精锐禁军骑兵已经在等候着他了。

  这些军士皆身着扎甲,腰佩战刀,背负弓箭,手持枪、斧等长兵,骑乘的战马虽非膘肥体壮,却显得精悍有力,举止间无声地透出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

  “陆御史,昨夜休息可好?”

  “尚好。”

  郭恩拱手道,声若洪钟:“今日便由郭某陪同陆御史前往城南四十里的横阳堡巡视,沿途正好可查看地形,也让陆御史对麟州防务有个直观了解。”

  “有劳郭钤辖了,正欲亲眼一观边塞形势。”

  陆北顾还礼后问道:“只是我等人少,突遇夏军骑兵又该当如何?”

  “陆御史不需担心。”

  郭恩解释道:“前些日子河东经略使司先后两批派来了三千士卒来协同筑堡,如今其中的一千骑皆已进驻屈野河以东、新秦城以南、横阳堡以北的地域内待命,再加上横阳堡本就有上千守军,横阳堡南边的新堡筑堡之地则是由另外的两千河东军以及近千麟州军保护,方圆数十里的地方拢共猬集了五千士卒,夏军没有任何潜入的可能性。”

  如此便说得通了,不然的话就这么数十骑大大咧咧地出城,在边境上还是挺危险的。

  一行人马自新秦城南门而出,“嘚嘚”的马蹄声踏破了清晨的宁静。

  旭日初升,将金色的光芒洒向这片苍茫大地。

  新秦城建在铁建塬上,周围山脉延绵二十余里,重峦叠障,秦代古长城即以此为天然屏障。

  因为地形险要,百姓生活也相对安全,故而离城之初陆北顾尚能见到不少塬上开垦的田亩,种植着耐寒的粟、黍,但长势显然不如中原沃野,显得稀疏低矮,田间有早起的农人在劳作,见到军马经过,并不停下活计。

  而随着下了塬地一路南行,人烟愈发稀少,地貌也变得更加崎岖。

  “我看史料,前唐开元十二年从胜州分置麟州,治所设在新秦县,只是过了两年便被废了,直到天宝元年麟州才再次设立,并于同年改名为新秦郡,及至乾元元年才恢复为麟州,领新秦、连谷、银城三县,至今未变吧?”

  “陆御史博学,麟州正是这三个县。”

  郭恩接话道:“不过说是县,但其实也没什么乡镇村落,下面都是堡寨......无论是番人还是汉人全都生活在其中,而且这三个县的地形也堪称千差万别。”

  麟州如果用现代的地理来讲,便是位于黄土高原与蒙古高原的交界处,西邻毛乌素沙漠,东捱黄河,关于这里基本的地理信息陆北顾是清楚的。

  但经过郭恩的详细讲述,他对于麟州的详细地形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整体来讲,麟州完全可以按照不同的县分为三个部分。

  大宋实控的东半个麟州,也就是新秦、连谷两个县的辖境,以麟州州治新秦城为界......北面的连谷县辖境是沙漠草滩区,地势平缓,沙丘与草滩相间,植被稀疏;南面新秦的核心区域便是方圆数十里的土石山区,有不少适合居住耕种的塬顶,再往南的边缘地带则是梁峁起伏的黄土高原,水土流失明显。

  而非实控的西半个麟州,也就是银城县,是由“西北-东南”走向的秃尾河、屈野河,以及“东北-西南”走向的兔毛川、黄河,所构成的一个近似于平行四边形的区域。

  在银城县辖境里,靠近屈野河流域的方圆上百里之地是草滩以及适合耕种的土地,再往西、往北,都是茫茫沙漠,而双方一直以来争夺的,就是屈野河东西两岸的土地......实际上整个麟州也只有屈野河两岸的土地,才是适合居住耕种的地方。

  一直走了小半日,陆北顾发现远离新秦城所在的铁建塬山区后,道路两旁就从土石山区变成了典型的黄土高原沟壑地貌,一道道深堑将大地切割得支离破碎,土崖壁立,呈现出千百年风雨侵蚀留下的层层叠叠的纹理。

  越靠近横阳堡的位置,植被也就越稀疏起来,不再有常见的乔木,甚至连石头山上那种孤零零的小树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耐旱的灌木丛,如沙棘、柠条,一簇簇顽强地扎根在贫瘠的黄土中。

  不过沿途风景倒也不总是一片黄褐,道路两旁,偶有低矮的蒿草在风中摇曳,呈现出灰绿色调。

  陆北顾勒马缓行,目光仔细地扫过沿途的一切,他注意到不少沟壑的向阳坡面上,有显然是被废弃的梯田痕迹,如今已荒草丛生,可见这片土地曾经历过更密集的农耕,但因战乱或水土流失导致的环境恶化而被遗弃。

  郭恩见陆北顾观察得仔细,便策马靠近,与他并辔而行,伸臂指道:“陆御史请看,这麟州南部之地,山峦多为土黄,沟壑纵横,看似贫瘠,却很多地方都是军事上的险要之处,譬如这处、还有那处。”

  陆北顾随他的手臂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两边较高的地方,还能看到废弃的烽燧和小型寨堡的残垣断壁。

  陆北顾问道:“既然险要,为何如今废弃了?可是因为上面无水的缘故?”

  “非只如此。”

  郭恩叹道:“陆御史明鉴,地利虽险,亦需人力方能坚守。”

  “麟州很缺兵吗?”

  “既然陆御史问起,郭某便直言不讳。”

  郭恩解释道:“我管辖的这河东路麟府路军马司,名义下辖麟、府、丰三州兵马。其中,府州折家经营百年,根基深厚,驻军六千七百三十二人,为三州之冠,然其兵多用于自守府州本土,难以轻易调动。丰州驻军两千七百二十六人,兵力最寡,且地处更北,直面辽国压力,能给予麟州的支援有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荒凉的土地,继续道:“至于我麟州本州,账面上只有驻军四千零六十一人。”

  陆北顾眉头微蹙,问道:“郭钤辖,这四千兵马,具体是如何构成的?有多少可堪野战之兵?”

  郭恩对此了如指掌,立即答道:“回陆御史,这四千人里,真正能拉出城郭用于野战的,只有两千五百禁军,而这两千五百禁军中,有一千二百人是守卫横阳堡的步卒,能机动唯有一千三百余骑......其余一千五百兵卒战力较差,只能负责守城、修缮工事、转运粮秣。此外,麟州还有不少分散在各处寨堡的蕃兵,这些蕃兵依托寨堡防守尚可,若令其离寨野战,则力有未逮,且未必肯尽心力。”

  “一千三百余骑.....”陆北顾默念这个数字,心中掂量着其分量。

  他深知在广袤的边境地带,骑兵的机动性和冲击力至关重要,但这点兵力面对动辄号称十万的夏军,确实显得单薄。

  当然了,守城倒是足够了,有坚城为依托,夏军攻城水平又拉跨,便是被夏军主力围攻也没什么可怕的。

  咸平年间,李继迁便曾以数万骑围攻麟州,被当时的知州卫居实以劣势兵力成功防守,在攻城死伤万余人后,狼狈拔寨遁去。

  “这次河东经略使司派来的三千步骑,以及咸平龙骑军的一千余人,实际上都是临时调拨来的......麟州本地不能再多些兵马常驻吗?”

  郭恩无奈道:“陆御史一路也见了,麟州土地贫瘠本就产出有限,而由于党项人历年侵逼,麟州实控疆域已不足旧制一半,州城新秦城以南四十里外,便是敌我反复拉锯之地,如此狭促之地,实在是无法长期驻防更多的兵马。”

  陆北顾问的详细:“那麟州常驻兵马都是由本地百姓供给?”

  “哪能够?本地百姓自己填饱肚子都费劲,交不了多少赋税的。”

  郭恩说道:“麟州驻军粮秣,常年依赖河东路二十州军转运接济,如绛州、泽州、代州等地,千里馈运,耗费巨大。”

  他扬鞭指向远方隐约可见蜿蜒于黄土沟壑间的车马道,继续说道:“这些年,河东百姓为供应麟州军需,已是疲于奔命,苦不堪言。而军中将士,亦因粮饷时有延误、克扣,生活困苦,冬衣夏单,器械损旧,亦是常事......故而若再增常备兵力,粮饷压力更大,届时恐怕无需夏贼来攻,麟州乃至河东的百姓自己就先支撑不住了,军心亦将溃散,此实为两难之境,庞相公亦是深知其中利害,故用兵向来慎之又慎。”

  陆北顾听罢,沉默良久。

  郭恩这番话,将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边疆的防守,不仅仅是军事问题,更是严峻的经济和民生问题。

  有限的资源、疲惫的民力、困苦的军队,就如同一条绷紧的链条,任何一环出现问题,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实际上,在道路条件和运输条件都很差的古代,从河东运十石粮食到麟州能剩下一石就已经算不错的了,毕竟运粮的民夫和负责押运的士卒都是要吃饭的嘛。

  而他想起离京前宋庠的告诫,以及沿途所见所闻,对麟州军民守土的艰难程度也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但无论后勤多艰难,哪怕把牙咬碎了,这新堡都得筑起来。”

  陆北顾很理解地说道:“此番筑新堡之举虽险,却也是不得不为之策,意在争取主动,以图长远之安嘛……哪怕多承担四千兵马的补给压力,也确实是有必要的。”

  郭恩见陆北顾能理解麟州方面的苦衷,神色缓和了些许,点头道:“陆御史能体察下情,实乃麟州将士之幸......确是如此,若能借新堡控扼东岸,压缩夏贼活动空间,使其不敢轻易犯边,久而久之,边境或得喘息,民生或可渐复,所以眼下虽艰难,亦当奋力一搏。”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继续南行,西面不远处的屈野河如一条银练,在黄土沟壑的空隙间若隐若现。

  接近午时,一座依托山塬建立的堡寨出现在视野尽头,寨墙上宋军旗帜飘扬,这便是此行的目的地横阳堡了。

  这座堡寨虽不大,但占据地利,与周围山势融为一体,显得颇为险峻,而且最重要的是,堡里有好几口深水井,守军不愁用水,更无需提防夏军投毒。

  “陆御史且随我来。”

  郭恩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带着队伍向横阳堡走去。

  此堡两侧是深切的沟壑,形成天然屏障,唯有正面一条蜿蜒坡道可通,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早有传令兵提前一日将消息报入堡内,当郭恩一行抵达堡门前,横阳堡守军确认是郭恩亲至后,便打开了堡门。

  一名姓张的军指挥使已率领几名营指挥使在门后迎候,这张指挥使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庞被边塞的风沙刻满了粗粝的纹路,身材魁梧,一身旧甲洗刷得干净,而他身后那些人也都是久经战阵的模样。

  见到陆北顾身着绯袍,腰系金带,在一众精锐禁军护卫下策马而来,张指挥使眼中闪过敬畏之色。

  他快步上前,抱拳躬身:“末将横阳堡守将张崇德,见过陆御史!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他身后的军官们也齐齐行礼,动作颇为整齐,没准事先排练过。

  显然,在重文轻武的大宋,他们这些武将面对陆北顾这种官阶较高且手握监察权的文官,心理压力是相当大的。

  陆北顾翻身下马,动作利落。

  他上前一步,虚扶一下张崇德:“诸位将士戍守边陲,辛苦了。”

  在这些大多目不识丁的军汉心中,状元郎那简直就是文曲星下凡般的人物,此刻见陆北顾亲自来到这最前沿的堡寨视察,态度又不似寻常文官那般拿腔作调,心中印象便已是极佳。

  “陆御史请!”张崇德侧身让开道路,态度极为恭敬。

  陆北顾在郭恩和张崇德的陪同下步入堡门。

  横阳堡内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要宽敞些,营房多是土坯砌成,排列有序,空地上设有训练用的箭靶、石锁等物。

  角落里,几名工匠正在叮叮当当地修理损坏的兵器甲胄。

  而见到陆北顾这一行人,尤其是他那一身醒目的绯袍,无论是正在操练的士卒,还是忙碌的工匠,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活计,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他们的目光很复杂,既有对高官的畏惧,更有对状元的崇敬,还有些许隐隐的激动。

  ——实际上,在这远离繁华的苦寒之地,一位天子钦点状元、绯袍御史的亲临巡视,对于他们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鼓舞。 大宋文豪